隐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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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芙的声音听起来要气疯了:“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要是你不来拼命掰我的手,我第一箭就能直接要了他的命!我们干嘛要浪费时间?”看样子刚才两箭她都是一边在拼命摆脱洛克斯的横插一杠一边在瞄准。哈德绝望地想:“这匹该死的母马,不但是个神箭手,反应也相当迅速。看来今天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他想起自己的部落,被那群凶悍的半人马追杀到那么贫瘠的山脚,人们只能在那个连像样的庄稼都经常长不出来的地方靠着打猎苟且偷生。半人马这种生物天生力大无穷,两个成年人才能做一匹成年半人马的对手。而那些牲畜追杀他们的理由竟然是——他们消耗了太多森林的土地来种粮食!
哦,好吧,这未免也太过合理了。明明是人类的部落先找到的那片土地。他们早就定居好几代了,然后半人马们忽然从天而降,嘴里嚷嚷着什么森林,自然,绝对服从之类听起来好像精神错乱了一样的话,而定居在那里的人们就忽然成了破坏森林的罪人。那群怪马说得就仿佛靠刀耕火种生存的物种的产生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样,又仿佛如果他们自己是靠刀耕火种生存的物种,他们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一样——或许他们又会说: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你们的。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你们破坏了森林,我们只能以森林的名义抹杀你们。这种冷漠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抹杀行为,有再好的信仰作掩护,也称不上正直伟大。当然,天知道这群野兽究竟有没有正直伟大这种概念。哈德只知道,即便因为利益冲突要跟狮子老虎之类的争地盘,或者要消灭全部的老鼠蟑螂蚊子,人类也不会编出这种可笑的精神信仰来在道德上自欺欺人。
“索芙,或许他只是迷了路……”半人马们的交谈打断了哈德的回忆,洛克斯的声音更温和了,好像在哄小婴儿一样。但是索芙显然不吃这一套,又或许是她早就熟悉了洛克斯的一切而不再稀罕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有两条腿,而这些两条腿的东西总想从我们身上也弄走两条!看在森林的份上,行行好快放开我的弓!”哈德几乎发笑了,人类只弄走两条马腿做什么用,自己装上吗?装在哪儿?这些四条腿的东西竟然在为自己腿的数量骄傲?!他们会顶礼膜拜螃蟹、蜘蛛和蜈蚣吗?哦,这群野兽。
吵架的声源那边“哐!”地一声巨响,似乎争执中有一匹马被掀翻在地了,那当然不会是索芙。紧接着又是“咯噔”、“咯噔”几声接连不断的马蹄碰撞,好像是洛克斯在给索芙使什么绊子,好让她没法瞄准。索芙开始愤怒地嘀咕一些哈德听不懂的语言,夹杂着森林,自然母亲,服从,准则之类的那个洛克斯似乎并不信仰的东西。两匹半人马的马蹄声交杂着响了一阵子后,索芙大吼了一声:“我受够了!”然后又是咚地一声,洛克斯嗷嗷地喊痛,似乎是挨了打,随即索芙的马蹄声——优雅、笃定又踏实,非常有个人风格,令人闻之难忘——便怒气冲天地远去了。哈德隐约看清了一个半人半马的窈窕侧影,上半身看上去是个长发的年轻姑娘,一把纤腰,一抹酥胸,四条健康饱满又长短适中的腿,身材好极了,或许跟她打人一样疼吧——肩头的箭怎么也拔不出来,反而还在肉里小幅度活动了几下,哈德已经疼得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索芙走了,那匹叫洛克斯的半人马咯噔咯噔地跑到了猎人哈德跟前。他有一头深色微卷的短发,笑眯眯的眼睛又细又长,年纪约莫二十来岁。哈德从那时起就记住了那双在微弱星光中弯起来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像大多数半人马一样,洛克斯有一副俊俏的五官,能让任何同龄人类男子相形见绌。他的眉毛像剑锋一样干净直挺,鼻子不高不矮正合适,嘴唇也是少年特有的柔润漂亮,整张脸就像希腊神庙里的大理石神像一样,或许也跟索芙打人一样疼吧——哈德的箭还是没拔出来,还是疼得无法好好思考。
“嘿,你还好吗?”洛克斯绕着哈德跑了一圈,停下来时后蹄子不安地跺了跺地面,因为注意到了哈德追随着索芙背影的目光。“呃,她真好看,对吧。其实她平时一点也不凶。”
“你觉得如果你被一个差点要了你命的人类用长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而现在她的一个同类还在绕着动弹不得的你一边瞎转悠一边胡说八道,你还会有心思关心那个给了你一箭的人好不好看的问题吗?”哈德有些无力,或许是失血过多了吧,他想。
“哈哈哈!你真有趣。但我不会因此就为索芙向你道歉的,是你自己先在我们地盘附近瞎转悠,她只是在履行守卫的职责罢了。嘿,我刚才看见你在拔那支箭。别拔。上半支箭上有倒钩呢!”洛克斯一边说,一边来回甩着他那条又长又浓密的大尾巴,这似乎是他说话时的下意识动作。
“哦,太棒了。那就让我钉死在这里吧。”哈德翻了个白眼。洛克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刚刚才救了你一命,你连句谢谢都没有,还接连两句话都阴阳怪气。索芙是对的,人类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看,我只有两条腿而你有四条,我怎么知道你救我有什么目的?万一你是个心理变态,只是需要一个活玩具给你发泄你的变态怎么办?”
“变态?发泄?你怎么可以用这么阴暗的想法揣测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没修过任何关于礼仪的课程吗?”
“哦,我可没学过任何一见面就把人肩膀钉碎的礼仪或者习俗。”
“嘿,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救你的人是我,你跟我还每说一句话都跟踩了你尾巴一样,害得我也变暴躁了!”洛克斯焦躁地用马蹄不停敲击着地面,“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把箭拔出来?!”
“哦,放着吧,钉着挺舒服的。”
“什么?”
“我说没事儿在地上钉一钉挺舒服的,你聋了吗?”
“好吧,作为我见到的第一个活着的人类,你可真讨厌!”洛克斯黑着脸走上前,一把攥住了箭杆。“你在干什么,我说了钉着挺舒服的……哦天啊你他妈在干什么!”哈德怒吼起来,洛克斯并没有帮他拔出箭,而是旋转了箭杆九十度,哈德很清晰地感觉到那支箭上的倒刺在他的肉里无情地割出了九十度的弧。“你这匹变态的马!”哈德狂怒地踹了洛克斯的马后腿一脚,发出很响的咚的一声。洛克斯嗷地大叫一声,但是抓着箭杆的手并没有移动分毫,这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他反应极快,受到偷袭时能够迅速控制自己全身肌肉的本能反应,调整成受自己理智指导的状态;第二,如果他真的打算要跟哈德干一架,哪怕是赤手空拳对抗拿着长矛的哈德,凭这个被全力狠踹了一脚还纹丝不动的力气,他也输不了。所以哈德不再挣扎了,闭上眼睛专心等死。
“别叫我马,我不是马。而且我一点也不变态!”随着洛克斯不悦的声音响起,哈德的肩头又是一阵钻心剧痛。哈德眼前发黑,痛得已经差不多麻木了,也懒得作出任何反应了。“嘿,我数一二三,你就抬一下肩膀,我不想再让箭在你身体里活动了。我已经把卡在地下的箭头转开了。通常这种箭拔不出来都是因为钉进去的时候卡住了某个缝隙,换个角度就容易多了。一二三。”
“你数得太快了。”
“好吧,重来,一,二,三。”
箭终于拔出了地面,而哈德体内的箭也只挪动了一点点。洛克斯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现在你知道我不是变态了吧?我叫洛克斯,你叫什么?”
“我叫哈德。”终于可以放心信任眼前这匹马让哈德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一放松下来,昏沉的睡意就涌了上来。哈德本来就流了不少血,只是求生欲一直支撑着他的意识,现在这条支柱一抽走,他再也撑不住了,很快就失去了意识。神经大条的洛克斯丝毫没注意到,还在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你叫哈德(Hard),我叫洛克斯(Rox),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硬石群(Hard Rocks)搞笑组合。哈哈!这次你没顶嘴,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吧?……嘿,你怎么了?你还好吗?哈德?哈德?”
洛克斯看着昏过去了的哈德,一脸不解:“才中了两箭就昏过去了?人类这么脆弱的吗?我的祖父可是被射成了一只刺猬还替部落赢得了胜利呢!嘿!哈德?哎……可怜的二脚生物。”无奈地叹了口气,洛克斯抱起了哈德的身体,朝着半人马部落的方向消失在深夜中。